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七章 八大錘

關燈
盡管冬日寒風呼嘯,路上行人都縮著脖子,但在有戲的日子裏,肉市街總是一樣的繁華。街口牌樓上的三個盤花大字:“廣盛樓”,昭示著這條街的靈魂所在。櫻草自四歲起生活在白喜祥家,耳濡目染的早就聽熟了這個名號,真正身臨其境卻是第一次,看什麽都新鮮。她穿一身不引人註目的墨藍棉袍,雪白的長圍巾裹住頭臉,夾雜在川流不息的男女看客裏,跟門口賣座的爺們兒討價還價:

“我想坐樓下,離戲臺近一點。”

“女客只能坐樓上。”

“樓上太遠了。臺上那都是我師哥,我想看清楚些。”

賣座的咧嘴笑了:“您吶,多擔待,這是規矩。”

櫻草憤憤地嘀咕:“還尋思著我爹不開明,鬧了歸齊,這戲園子更封建!”

“喲,這怎麽話說的,換成前些年,女客還不讓進呢。”

“那我要樓上靠中間的,前邊一點的座兒。”

“靠中間的那都是包廂,包給各大飯莊的,您得去吃飯才能訂。兩邊兒的前面座位呢,也早給有錢人家太太小姐包去了。”

“那,那我到底能坐哪兒啊?”

賣座的拎出兩張油印的小紙條兒:“就剩旮旯裏這倆座兒了,挑一個吧您。”

櫻草委屈地瞧了瞧紙條兒上的號碼:“這得踮腳兒看哪!”

“有座兒就不錯啦。”賣座的自得地指指院子門口的花牌:“瞧見沒,今兒的大軸有靳天青,要不是天兒實在太冷,您這時候來,連掛票都撈不著呢!”

真是一場大滿堂的戲。櫻草進得戲園時候,日戲早已開場,臺上胡琴拉得正歡,一個老旦拄著拐杖站在那裏抑揚頓挫地唱著,從樓上望下去,但見整座園子烏泱烏泱地全是人,除了坐著的看客,還有不少小販靈巧地穿梭於過道之間,托著板匣,售賣瓜子吃食,手勢熟練地往座子裏丟熱毛巾把兒,熱鬧得如同廟會一般。樓上的女客,打扮得花枝招展,從背後看去,滿眼爭奇鬥艷的發型和首飾,樓下池座中一排排男人的後腦勺,前後左右地搖晃著,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張張陶醉的愉悅的怡然自得的臉。

“茶!”

“來嘞您哪!”

看客和茶房之間,肆無忌憚地大聲吆喝。聽說以前到這裏來的人都是以喝茶為主,看戲是次要的事兒,現在呢,看戲也依然可以喝茶,不過,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個木框子放茶托,喝茶已經成為看戲時候順帶的娛樂了。附近的看客有不少自帶茶葉的,茶房殷勤地給沏好,擺正,包茶葉的紙套在壺嘴兒上,又好認,又別致……

櫻草正東張西望地看得新鮮,臺上的老旦已經完了戲,佝僂著身子自下場門退了下去,走上來一位檢場人,舉著一只老大的牌牌,在戲臺上繞了半圈。牌子上面,紅底黑字寫著:

“穆玄青,靳天青——八大錘”。

呀!櫻草激動地坐直了身子。

來了,來了。

時光一下子流轉到南宋,河山風雨飄搖,那盡忠為國的岳飛,率軍於朱仙鎮力戰金兵,麾下四個持錘的猛將,殺得金兵大敗虧輸。嗩吶起,金兵點將,四擊頭鑼鼓,閃出一個高大魁梧的金臉元帥:

“將士英雄,軍威壓眾。兵將勇,戰馬如龍。令出山岳動!”

櫻草翹起了嘴角。雖然這臉譜勾得已經面目全非,但是她知道,去金兀術的是竹青。平日活潑跳脫的竹青哥,忽然變得這樣威猛,沈雄,霸氣,櫻草好不習慣。但是,臺上的他,氣勢懾人,看著看著,也漸漸就是活生生的兀術了:

“……怎奈岳飛用兵如神,屢次交戰,不能取勝,也曾命人回傳喚吾兒陸文龍前來助戰,未見到來!……”

金兵退下,場上靜寂片刻,四擊頭,掛著“出將”門簾的上場門一掀,裏面人影閃動。臺下立即轟雷價地叫起好來:

“好!……”

櫻草第一次見識師父師哥們常提起的“碰頭彩”,這聲勢,這威風,真正地先聲奪人。出來的是一位少年將軍,頭戴太子盔,雪白狐尾垂掛,兩管長翎飛揚,一簇簇絨球光珠閃亮,身穿七彩團龍白緞蟒袍,腰間圍一條玉帶。這時候全場鴉雀無聲,只見他抖水袖,整冠,雙眼光芒流動,如電般掃向臺下,略一亮相,緩緩念道:

“胸藏韜略,英名——”

接著如虎嘯龍吟般的一聲唱:

“——幾時標!”

仿佛有什麽東西,像江河,像雷電,忽然咆哮著奔騰著,不由分說地殺進了櫻草的心裏,讓她措手不及地,呆在了座位上。

這是她的天青哥嗎?

他並沒有像竹青那樣勾畫臉譜,只是略施粉墨,但是發生了什麽奇妙的變化,整個人,仿佛放射著異樣的光芒,有了一種震人心魄的,不能逼視的神采。

“奉命不顧征途忙,披星戴月奔疆場。

大宋岳飛逞雄壯,滅卻宋室保父王!”

十六歲的陸文龍,自小被殺害父母的仇人金兀術撫養長大,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國,只管為金兵助戰,他意氣風發,志得意滿,著一襲白龍箭衣,與岳飛麾下四個錘將進行車輪大戰,手上一對銀槍,如粘在手心一樣,左右開弓,正反回旋,前後翻轉,上下拋飛;腰腿的花樣,也是目不暇接,踢腿,扳腿,下腰,涮腰,無不隨心所欲。一場戰罷,滿堂不絕的喝彩聲中,他將一條腿扳至頭頂,慢慢蹲下,慢慢起身,又慢慢蹲下,慢慢起身……

櫻草現在才知道,天青哥曾經持一對雙槍,在院子裏練的那個“三起三落”,到底是什麽,它不僅僅是一個高難的身段,更是一個無敵小將的耀武揚威。她現在才知道,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,見得太少了,戲臺上那種生龍活虎、聲情並茂的美,原來可以這樣,眩目攝神,奪魂追魄,直擊最柔軟最純粹的本心。臺上那白袍小將,對戰一個又一個的敵人,用這每戰不同的身段和槍式,盡現他的青春飛揚,那麽多艱難繁覆的功夫,舉重若輕地收在身上,得意,囂張,清俊,威武,天真爛漫,銳不可擋,都掛在笑容燦爛的臉上。

櫻草忽然想到,她從來都沒有見過天青哥扮起來的樣子。是,她只見過他默默練功,默默學戲,在她眼裏他一直都是那個單純耿直而又有點傲氣的少年,陪伴她保護她有時候也呵斥她的大哥哥,他老是那麽直通通、硬梆梆的,還帶著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氣,卻原來他在戲臺上,可以迸發出如此劇烈的光芒。這麽遠的距離,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氣神籠罩,她的天青哥不知道飛去了哪裏,臺上馳騁的,就是那員神采飛揚萬夫難當的無敵雙槍將。

玄青的王佐登場了,他是後半出戲的主角,瀟灑開唱膾炙人口的名段:“聽樵樓打初更玉兔東上……”他也是這麽的好呀,比櫻草平時認識的玄青哥,溫雅得多,正氣得多,戲到底有什麽樣的魔力,能把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師哥,變成形神兼備的古人呢?陸文龍和他對桌而坐,一臉稚氣地聽他掛圖說書,講那被金兵殺害的潞安州太守陸登的事跡,他不知圖畫中的陸登就是自己生父,只因景仰這為國盡忠的大將,起身問道:

“我父王拜得,小王我可拜得麽?”

王佐忙道:“千歲麽?可以!哦,正拜,正拜!”

早已知曉真情的乳娘,在一旁含淚掩面:“你還要多拜幾拜呀!”

這邊廂,陸文龍整裝下拜,那邊廂,王佐意味深長地對著圖畫說:“啊,陸老先生,千歲在這裏拜你呀!”……

終於,那一切的謎團,被王佐說破,陸文龍得知自己身世,痛極昏迷,醒來之後,縱聲長哭:

“聽一言來珠淚掉——

爹爹!母親!爹娘啊!

不由小王恨難消。

三尺龍泉出了鞘,斬盡金兵歸宋朝!”

櫻草的眼前,一片模糊。周圍轟雷價的叫好聲,淹沒了她止不住的抽泣,什麽冰涼濕潤的東西,順著眼角流下面頰。人生事,實難料,櫻草不是沒有過摧心裂肺的感動,她為《歌劇魅影》哭過,為《殉情記》哭過,為《呼嘯山莊》哭過,卻怎麽也沒想到,自己會在這蒼老古舊的戲園子裏,讓這千百年前發生的,早已聽濫了的忠孝節義,融化了自己的身心。旁邊尖叫著“靳老板”的女客,奇怪地瞄著這個哭得滿臉花的女孩子,但是櫻草顧不上了,她只使勁地眨著眼睛,力圖看清臺上那白袍的人影,一任奪眶而出的熱淚,泉湧一般灑落在衣襟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